毛时代,凡瘦骨嶙峋、面有菜色的人,不是有病就是长期缺乏油水。久不见荤腥,人们就说肠子都生锈了。那个年代、天是干焦的、土地是干焦的、风是干焦的、空气是干焦的、肠胃是干焦的、心情是干焦的,甚至连灵魂都干焦的,像深秋时大风中胡乱滚动着的枯叶,它们互相摩擦,发出同样干焦的声音。
那是一个正在被风化的世界,一切都已成为干土,只要一揉搓,就立即变成随风飘去的粉尘。
然而,只要把肥肉吃到了嘴里,那等待多时的滋润,立即会渗透至你的全身,乃至你的灵魂。你干涸的身体,开始在甘霖中复苏,并陶醉。就像一只帆船懒洋洋地停在风平浪静的水面上,没有了前行的心思。一切都宁静了,心满意足了。幸福感在全身荡漾,觉得社会主义真好,伟大领袖真好。
过去有一句话,叫“富得流油”或“肥得流油”,是非常贴切的。有油有肉,就代表着富裕,代表着生活富足。那时,形容一个人不是很好,不被人待见,就说,“你有甚好的,你又不是一块肥肉。”吃肉,是全中国人民的期盼,毛泽东尽管贵为主席,也喜欢吃红烧肉。
毛泽东时代,猪肥肉的厚度,民间是用多少根手指的宽度来衡量的。一般有二指膘、三指膘和巴掌(整只手掌)膘的说法。若能看见一头巴掌膘的肥猪,会激动一整天。因为达到巴掌膘的一头猪,其体重会在500斤以上。在那个吃不饱穿不暖,人们多走几步都冒虚汗的年代,500斤以上的猪算是个庞然大物了。500斤重的肥猪能熬多少坛猪油啊!那时一个家庭的殷实程度,是以这个家庭存有多少坛猪油来衡量的。有肉才滋润、有油才有让人想念的欲望。
烹调得好的肥肉,确实有一种奇香无比、口感爽滑的感觉,而红烧肉就是这些肥肉中的代表。我认为烹调肥肉的最高境界是肥而不腻且入口即化。这种夹在筷子上一闪一亮的肥东西,既好下酒也好下饭。上桌之后必须赶紧多动几筷子,否则等到盘子见底,后悔都来不及。
我在电衙门供职多年,游历四方,知味天下,深知红烧肉若没有一点人生智慧是很难做好的。东海拉尔电厂有位厨师是我见过最擅长烹调红烧肉的人。一天我恭维了他几句,他一时把握不住,向我道出了其中之奥秘。原来此招叫做“化肥为油”,秘诀如下:肥猪肉切大块,葱姜热油爆香,放肉煸炒,加白酒去味,而后重糖、老抽、微醋,加水大火烧开后转小火炖至肉烂汤稠放盐增味。至此还差最关键的一步,即再次用微火煸炒,炒得汤汁全收,肥肉出油。此招说来简单,但难以控制。煸炒不充分,肯定味道不够;煸炒过头,肉就煳焦。但这位厨师功力深厚,几乎从未失手,但见一锅肉往往炒到最后只有寥寥几块和一大碗油。记得他炒肉的时候,香气在整个黄昏弥漫,每个人的味口得到充足的酝酿,所以到吃饭的时候,一两块肉就可以吃下一大碗饭。肉汁酽在白米饭上,染成油油的酱红色,每粒米都被糖油浸泡,甜香无敌,回甘无穷,吃得食客忘乎所以。
肥肉属于国人美食的最高境界。我见过最极致的“荤吃”,莫过于蒙古人吃羊尾。用蒙古刀把羊油削成薄片,细长、几乎透明的油脂片摊在掌心。低头用嘴从一头吸起,饱满的膏腴,未曾咀嚼便汁水喷涌,滑溜溜地直朝喉头而去。这时候如果再来一杯高度“草原白”,胜似“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发明于四川的回锅肉,据说当年就是用来祭奠鬼神的,有些地方直接用大肥猪来供奉。这就说明一个问题,神仙妖怪、祖宗神灵都喜欢大肥肉。
科学证明,肥肉往往会转化成一种叫做多巴胺的东西,它有助于保持心情的愉悦。所以我一直隐隐地觉得,素食者一般都比较严肃,适合思考人生。而爱吃肥肉者,尽管一事无成,但每天仍有莫名的喜悦。
大作家莫言儿时曾有过极端饥饿的日子。那时,邻村的一个右派对他说:“我认识一个作家,写了本书,得了成千上万的稿费。每天吃三顿饺子,而且还是肥肉馅。咬一口,那些肥油就吱吱地往外冒……从那时起,莫言就下定决心,长大后一定要当个作家,也能天天吃上肥肉馅饺子。莫言能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和肥肉不无关系。
苏童也喜欢肥肉,他说:“我认为餐桌放弃肥肉,就像文学放弃诗歌。”但是在那个越穷越光荣的年代,任何对于肥肉的歌颂都是不能放到明面上的;曹文轩写他们上大学的时候,晚上睡不着觉的男同学“不是在想女孩,就一定是在想肥肉。”那种对于肥肉的恋慕被认为是不道德的,和偷看手抄本《少女之心》无异。
郭德纲在相声里也不止一次地提到,他当初的理想就是:等我将来有了钱,天天中午吃一大碗刀削面,上面放一大块肥肉片子。
我年轻时特别喜欢沈从文先生的文章,就是因为他在文章里头对肥肉的描写格外地生动具体。《边城》里翠翠爷爷买肉的那段,说要软的糯的烧肉下酒的五花肉就特别合我的心意。那时我常挑灯夜读沈先生的文章,专门寻找里面关于湘西的各种肉的做法。读到酣畅淋漓处,直教人口水直流,常常三更半夜非得寻点东西下肚才能熬得住。后来再读沈先生的一些文章时,必须在身边准备点吃的东西,以免胃酸过多难以安眠。
在那个时代,字典上“肥肉”这个词,充满了神秘的美。就像是“温泉水滑洗凝脂”的出浴杨妃,肉呼呼、颤巍巍、白花花,带着一股令人迷醉的香气和热量,激起了人们心中真正的肉欲和类似偷窥而产生的罪恶感。
以前有很多人参加革命的目的,就是能够过上顿顿有肉吃的生活。这是他们的梦想,而这狭隘的梦想甚至推动着中国历史的发展。
在我很幼小的时候,姥姥就替我立志,长大一定要当个西医大夫。到那时就能顿顿白面馍馍、炖猪肉了。在我儿时的脑海中,大夫是天下最令人羡慕的职业。
五岁时,我站在街角,看一个拉板车的人,坐在车把子上,手托一张油皮纸,在吃猪头肉。肉块上的油,把油皮纸都渍亮了。他吃得很香,边吃边巴嗒嘴。他肯定不知道,街对面有一个小孩正在看他。那时我特别羡慕拉板车的人。
1966年,包头市责成各单位帮助郊区兴修水利,我们电建公司包下了固阳县兴顺西公社红庆德大队的一条灌渠。挑渠可是个力气活,一筐筐的土,全靠人一级一级地抬上去。沟挖得越深,抬土的路就越陡,也越长。我从来也没受过那么重的苦,一天抬下来,肩膀压肿了,腰直不起来,腿也迈不开。就这样一天天地熬,终于熬够了一个月。挑渠任务圆满结束的那天,队长吩咐会计上街去割肉,庆祝任务胜利完成。肉割来了,全部是白花花的肥肉,没有一丝瘦肉。肉剁成块直接扔进大锅里煮,除了搁点盐之外,没加任何调料。煮的半生不熟就出锅,一人舀了一大碗。肥肉咬起来圪吱圪吱地响,油点子溅的到处都是。好像我这一生,从来没吃过那么香的肉。虽然我为此拉了一天肚子,仍无怨无悔。
那天我们下工回来,离伙房半里地就闻到肉味了,好像伙房顶上烟囱里冒出的烟都有肉的香气。两天后,还有不明究里的社员问我:你们最近吃肉了哇?我说:你咋知道的?他说,你们身上都有股肉味。
有个年轻社员跟我说,他每次在村里上事宴时,“三里地外,就能隐约闻到空气中的肉味了,然后开始两个脚后跟打着𡰪子一路狂奔……”是啊,古人说,未知死焉知生,未曾饱尝过贫瘠与饥饿折磨的胃,又如何能消化这样一种对肥肉一厢情愿的苦恋呢?
十几年后看电视才知道,美国的猪也很肥。但是肥肉的膘子,在出厂之前都被电锯切割下来,做了航空润滑油。即使稍肥些的猪肉,富人也不吃,都给穷人充了饥。因此在美国,分辨穷人和富人的办法与朝鲜截然相反,越胖的人越穷。
不知道美国的富人为啥不喜欢吃肥肉?直到今天,每当我看到一盘红烧肉热气腾腾地上桌,立刻就有想要一碗大米饭的冲动。香喷喷油汪汪的肥肉和白米饭的搭配,永远像一对热恋的情人。
在雁北贫瘠的山区,许多老年人不能吃肉。一吃就会犯病,这是由于长期不吃肉所致。在国外也有记载:久被关押的犯人,被释后,饱餐一顿猪肉就能使人毙命。这是因为,肉类的蛋白质分子很大,必须经过蛋白酶的消化变成小分子的氨基酸,身体才能吸收。人如果长期不吃肉,身体就会缺乏某种蛋白酶,大分子的蛋白质不能消化,滞留在体内,容易引起变态反应。反应严重的人,甚至会死亡。
记得曾经有一个被传颂很长时间的笑话,说是在一个村子里,有一户很抠门的人家,主人为了显示自己的富有每天都会在自己的嘴巴上涂点猪油,以示自己当天吃了肉,这样的猪油嘴在当时属于最高端大气的体现了。
我这个年纪的中国人,大都经历过物质匮乏的年景,基因里有对脂肪类食物的天然好感。直到今天,我仍然难以摆脱动物脂肪的致命诱惑。如果很多天不沾荤腥,日子过得寡淡无比,就会想起肥肉那种进入口腔能让人目眩的缠绵,以及细小颗粒状的油脂在牙齿间迸裂的快感。肥肉可以浸润一个人的灵魂,使你贫瘠的身体,一块几乎干涸的土地,在甘霖中复苏,并陶醉。
现在的年轻人,无法体会那种因长期没有油水而形成的饥饿感。饥饿感,其实是一种不满足感,即使吃得胃都感觉胀了,还想再吃。一定要吃肥肉,才会有满足的感觉!
其实吃肥肉并非男人的专利,许多美女也非常喜欢肥肉,只是她们不好意思当众大块朵颐罢了。据本人多年的观察表明,女人的美丽程度基本上与喜欢吃肥肉的程度成正比,即越美丽的女人越爱吃肥肉。而喜欢并敢于吃肥肉的男人,一般都长得比较酷并且脑子都比较好使,就像我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