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公从河南光山来
又到“花垂泪,燕低飞,清明雨声碎”的时节了。山边的坟地上纸钱纷飞,香烟缭绕 ,人们都在逝去亲人的坟上“插青”,以此纪念追思先人。年愈古稀的老伴给我讲了一些她外公告诉她的故事,我用笔记录下来,算是她对她外公的追思吧:
外公去世50年了,在病危的时候他还喃喃念叨着他的家乡——河南光山吴陳河和他随父亲下江南的经过,说着说着长叹一声道:我要是能回老家看一眼该多好啊!
光绪末年,外公老家河南光山连年大旱,庄稼旱至颗粒无收,田边地头的野草也到了“寸草不结籽”的地步。外公家是个大家庭,外公父亲兄弟四人,老大老二已成家,外公父亲是老二。他们兄弟四个没有分家,除自己的几亩薄田外还租地主的弍拾多亩田地耕种,正常年景尚能温飽,不想连年大旱田地无收,家里存粮早已耗尽。兄弟四人商量:我们不能在家等着饿死,要各自逃生,外公父亲提出要先行一步,如果在外面找到了落脚的地方再喊大伙一起去。第二天打早外公的大娘煮了一锅野菜汤,全家在一起吃了最后一顿飯。外公父亲用箩筐挑着一些简单生活用具,母亲背着舖盖卷,一手搀着7岁的外公,一步一回头地往村外走,一家人流着眼泪送到村外的大路上,千叮咛万嘱咐,依依不舍地挥手告别,没有想到这次分别以后,一家人再也没有见过面,竞成了永别。
外公的父亲正值壮年,身体结实,头脑灵活,早听说汉口是长江边上的大码头,他想凭他的力气和精干在那个大码头上总能找到一碗飯吃。于是一家三口向汉口进发,旱路一天只能行走三五十里,逢有殷实人家就上门讨点吃的,并询问要不要人打短工,如果有人请零工就做几天以后再往汉口走。
住古庙,歇樹荫,一路风餐露宿,二十多天后到了汉口地界。放眼望去,除一些房屋高大拥挤外,衣衫褴褛的穷人更多。父亲挑着担,母亲背着铺盖卷,因为城市人多,怕小孩走丢,父亲用一根绳子,一头拴在外公的腰上,把另一头紧紧地攥在手里。因为从江里挑水的人牵成线,泼泼撒撒。以至沿江的大街上就是大晴天,稀泥巴也淹脚面。除无处栖身外,更找不到零工做,看来这大码头也不是存身之地。 听人说江南宣城一带地广人稀,容易存身。一家三口就沿着长江,有时讨飯,有时帮人做零工,慢慢往宣城方向走去。有一次外公的父亲在江边和一位船家攀谈,打听去宣城方向的路径,船家看这一家三口,连日长途跋涉,被飢累折磨得不成人形,太可怜,叫我们上船,不要钱带我们一程。外公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宽的水面,也从来没有坐过船,又惊奇又高兴,坐了两天,船靠了岸。船家说:前方不远就到芜湖了,你们下船后可向人家打听去宣城怎么走。父亲千恩万谢地上了岸。外公一家人时常念叨这船家的善行和恩德。到快临终了外公还说:下江南的时候要不是遇到好心的船家带我们一程,还不知道要多受多少罪。
又走了两天旱路,到了宣城地界。还是一边讨饭,一边做零工,一边寻找能落脚安身立命的地方。当地人说三十多年前这里几乎没有什么人烟,这里田地多又肥沃,很快就住满了下江南的移民,现在想不花钱寻一块能落脚的地方已经不可能了。又打听到离宣城不远的广德人口还不多,特别是南部山区。一家人又往广德方向走,不日到了广德地界,一看村庄稀疏,果然人口不多。到了一个叫誓节渡的地方,就顺着大河逆流而上往山里面走。这里道路狹窄,荆棘丛生,河水清澈,游鱼可见,岸边古树参天。
一家人抓紧时间赶路,天黑时分到了一个有一二拾户人家的村庄,一打听此村庄叫柏垫,并说誓节渡到柏垫有四十多里的路程。见有一家外地人来了,很快就围上来几个村民问这问那,听说是从河南光山出来寻地方谋生的人,都非常高兴地说:这里有不少人都是从河南光山来的,最先来的已有二三十年了,现在都有了房屋田产,日子过的倒也安宁。这里人口不多,贫瘠的荒田荒地还有不少,虽然都有主户,买卖价格却都很便宜。有些交情的,一纸送字便可以给你一块地,搭个棚子安家。外公的父亲听了很高兴,特别是千里之外能遇到了这么热情的同县乡亲。思前想后,下定决心不走了,这柏垫就是我一家人的安身立命之地。
外公的父亲找到村子南头大路边上的一块空地(后来成了柏垫街道),和地主讲好价钱,言明先搭棚子住下,等凑齐了钱再立下契据交割。地主见是河南同乡,连声:好说!好说! 在几个同乡的帮助下, 不几天就搭好了两间草棚子,从此有了自己住的地方。
外公的父亲为了能减少一张嘴吃饭,就请人联系到七里冲一户姓王的人家,这家人是先来的移民,积累了一些资产,现在一条在纸厂打碾子的黄牛没有牧童照看。外公的父亲就把外公送去放牛,双方商定:老板只管吃飯,没有工钱。把外公送到七里冲交给老板后又嘱咐外公一些話,含着眼泪回去了。
是年七岁的外公开始了他的长工生涯,老板在牛拦旁边支一个小床,除了吃飯的时间,终日就和黄牛为伴。开始的时候每隔三五日父亲都会抽时间来看一下,看到外公的头上和衣服里生了许多虱子,他流下了伤心的眼泪。两年后,外公除了放牛还要砍柴供灶门,外公勤快,负责,份内份外的事情他都会抢着干。老板很满意这样的伙计,年终给一套新衣服和几块大洋作工钱。
外公的父亲送走外公后,为了积攒买地钱就拼命的找活干,没有零工做的时候在家闲着非常着急,就想到用买住宅地的方法买些贫瘠零星荒地。有零工做就做工挣钱,没有零工做的时候就开垦自己买的土地。经过两年艰苦打拼终于还清了买住宅地和几亩荒地的欠款。从此外公一家人就跨入“有产阶级”的行列了。
外公十三岁那年和父亲商量后,不再给人家当长工。他看到住房前面渐渐形成了街道,拆掉几间草房,盖了几间瓦房当作门面,做起了小买卖。门口这街道是宁国到广德的大路,过往的客商多,外公就开个茶馆。外公和父亲农忙时开店种田两不误,农闲还出门挑脚贩运做生意,每年进账都不少。外公娶了外婆,很快有了我母亲和舅舅,一大家子和和睦睦,人财兩旺。
有了点钱就买田买山。外公买田买山尽揀瘦田荒山买,因为便宜,花同样的钱买的面积更大,这样的田地只要精耕细作,增产的潜力也大。
外公把挣到的钱都投入到基礎建设上——盖了三进的大瓦房,第一进是门面。第二进是客厅,第三进是生活间,后面还有厨房和仓库。从河南流落到柏垫,20多年后外公一家拥有柴山两座,水田、旱地各十几亩,耕牛一头,全套农具,茶馆,店面和拾几间瓦房。
1937年秋天,日本鬼子第一次到柏垫。一把火把柏垫的房子燒的所剩无几,外公家则是片瓦无存。所幸全家人和一条大牯牛没有受到伤害。外公一家人跑反回来看到家园变成了一片焦土,伤心极了,过上好日子不久的一家人又住进了草棚子。
外公带领全家省吃俭用勤劳动,家庭经济形势渐渐好转。几年后又盖了几间瓦房子,正在往好日子奔的时候,1941年下半年日本鬼子又来到柏垫,又是一把火,柏垫又变成一片焦土,外公家又是片瓦无存。外公的心都碎了,一家再次住进了草棚子。
后来的日子是战争连年,抓壮丁、抓伕、派捐款搅得老百姓不得安生,外公再没有挣到钱盖新房子了,只是把草棚子修整成几间象样点的草房子。一家人辛勤地耕种着十几亩水田和旱地,勉强过着温饱的生活。
1949年解放了,接着就是搞土改,土改工作队的“核心组”初步确定外公是“二地主”。一旦确定后,田地要拿出去一半,耕牛、农具也会被当作“浮财”分了。外公知道后倒在地上嚎啕大哭,数落着他和他父母亲一担箩筐下江南,怎样从一无所有,厉经千辛万苦才攒下这十几亩水田旱地和耕牛农具。这是我的血汗钱呀!我父母一边劝一边把他从地上扶起来。我父亲是个年轻的手艺人,多次找到“核心组”要求复议,最后定为“富裕中农”。地主和富农在后来的日子里受了什么罪大家都是知道的。每次看到地主富农被管制,做义务工、戴帽子批斗,外公都会说:要不是你爸爸帮我找人,现在我还不是和他们一样?
2017年清明节,河南光山王氏宗族举行祭祖大典,表弟夫妇代表流落广德的宗亲回乡祭祖,受到光山宗亲的热情接待,都说要见一见110多年前流落到广德宗亲的后裔。光山王氏是一门旺族,各业精英人才辈出。建祠堂的时候,一次捐款10——50萬人民币的王氏子弟就有十几人,把个祠堂造的金碧辉煌。
表弟赶到吴陈河,找到了先祖的坟墓,拜祭后在坟墓旁边取了一包土带回来撒到他太爷、太奶,爷爷、奶奶的坟上,大声说:太爷爷、太奶奶,爷爷你们离別亲人和吴陈河快120年了,一直没有实现回去看一眼的愿望,今天我帮您们实现了······
2018年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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