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凉絮语:念叨麻书记
麻书记本不姓麻,姓马,在家排行老二,没有发迹之前大家都喊他马二哥,因他脸上有一串不大的黑麻子,别称;麻二哥。因家境贫寒,自小没有上过学,扁担大的“一”字都不认得。解放后政府开展扫盲运动,除在各乡办夜校以外,还在各交通要道设立“识字点”;在一块木板上写几个字,派一些小学生把守,来往的行人到此,能大声念出来的,都可以过去,不识字的就要跟在小学生后面,念上几十遍才能放行,所以老百姓又说“识字点”是“识字关”。过“识字关”对爱上街又不识字麻二哥来说,简直是不胜其烦。再加上到供销社买点什么紧俏物资,卖点农付产品,都要到大社开介绍信,一张介绍信拿在手里,也不知道是倒是顺,看到上面的字,就象看到烧饼上的芝麻,星星点点没有一点名堂路。麻二哥深深体会到不识字的痛苦,下定决心要识字,从春上起,不管白天干活有多累,晚上风雨无阻的到柏垫集镇去上夜校,头天晚上学的字,第二天打早就用毛笔写在纸片上,贴到相应的器物上,“大门”、“水缸”、“箱子”、“灶”。。。。经过一年多的刻苦学习,竟能认得了千儿八百字。在老梅树这一带,麻二哥算得上是个有文化的人了。
麻二哥想;有文化的人和没有文化的人,总是要有点区别的,于是把家里攒了半个月的百十个鸡蛋,拿到供销社換了一支最便宜的“新民”牌钢笔,一支牙刷,一条“黑人”牙膏,一条毛巾。那年月在农村,几乎没有人用钢笔写字,没有人用牙刷牙膏刷牙,一家人只能共用一条毛巾洗脸。麻二哥一狠心置齐了这几样家当。钢笔、牙刷是他的宝贝,上街、开会、出远门的时候一定要插在上衣小口袋里,让人家一看就晓得我麻二是个新潮人。
1957年搞大社的时候,老梅树编成第19生产队,通知、报表等等官方文件上都写成19队字样,老百姓也习惯了称自己是19队的人,除村头那棵疙疙瘩瘩的老梅树还和往年一样,无精打采的立在那里外,这“老梅树”地名渐渐的被人淡忘了。四月间,认得几个字又有一身呆力气的麻二被大社任命为19队的队长。古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麻二哥自从当上生产队长以后,是没日没夜的忙活;田间地头他要去转转,看哪里需要做什么农活,尽快派社员去干。大社的办公室设在柏垫集镇上,来回一趟要跑六里多路,麻二是每天都要跑一趟,去听听社领导的最新指示,回来就照葫芦画瓢地在社员面前吆喝一遍。
57年下半年,农业生产指标在不断加码,上面指示要做到“十分指标,十二分措施,二十四分干劲”,麻二立马用石灰水把这个最新指示写在村头的墙上。几个月的队长当下来,麻二的肢体语言也开始有了变化,向社员传达上面指示的时候总是背着手,踱着方步,硬着脖子,说到一些社员不但在背后说鬼话,干活还磨洋工,他脸上的麻子拧成了一坨,出着粗气嚷道:我告诉你们,你们不要跟街上的那些右派学,他们反对党,破坏社会主义建设,他们都被专政起来了,你们晓得不? 还有四狗子!你给我小心点,你是伪保长,是反革命!只许你老老实实,不许你乱说乱动! 听到这些话,把个四狗子的屎都吓出来了。没有过多久,他安排四狗子和几个社员一起去车水,有人反映四狗子做事偷懒,他就用绳子把四狗子的手臂绑在水车的扒杆上,一天下来,狗命休矣。因为四狗子过去作恶多端,这样死了也没有多少人同情他。
到年底;麻二接了老婆,古话说:母以子贵,妻以夫荣。尽管接来的这个姑娘岁数不大,因为麻二是队长,村上的人都尊敬的称她为“二嫂子”。上半年开始当队长,下半年接了老婆,算是双喜临门,麻二开始交上好运了。
1958年;共产风、胡夸风肆虐神州大地,刮得人们睁不开眼睛,抬不起头,从此开始了史无前例的瞎折腾。我们山区也要栽双季稻,清明还没有到,麻二就叫社员把早稻种播下田,那时候还没有塑料薄膜,为了提高秧田温度,防止霜冻,就叫社员把家里的水缸抬到秧田里,一块秧底田放上十几口大缸,缸里用柴禾燃起大火,派社员不断往缸里添柴禾,大火是昼夜不息,尽管象这样烧火增温,下田的种子绝大部分还是烂掉了。栽秧的时候,要求小株密植,麻二拿根三尺长小棍子,测量栽的秧符不符合标准,不符合要求的就顺手一棍子打在栽秧人的屁股上,吼道:看你还有没有记性!
调人到独山挖煤,派人到庙西挑矿石,到处拆砖砌炼铁的小高炉等各项任务,19队都是不折不扣地,按上级的要求完成了任务。麻二受到上级的口头表扬,接着让他在“火线”上入了党,这样一来,麻二真的是“猛虎添翼”了。小高炉点火后,天天要社员按人头交废铁,几天下来就没有交的了,只好把锄头、秤砣都往上交,再实在没有交的了,麻二就到社员家里去搜,到了一户人家,仔细看看,也确实没有什么铁可交了,他猛然看到灶上的锅,指着锅说:快拿去交了!社员哀求说这锅是好的,我在用着呢!麻二跑去拿个石头,猛地砸到锅里,嚷道:谁说是好的?你看这么大个洞!快拿去交任务!
10月初人民公社和公共食堂,在锵锵的锣鼓声中成立了,学生们打着红旗一遍又一遍地唱: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地位高!反动派被打倒,帝国主义夾着尾巴逃跑了!。。
人民公社好呀!红旗升上天,工农商学兵呀!样样都齐全。。。。。麻二右臂上戴个写着“连长”的红布篐篐 ,一天到晚屁股不落凳子,社员偷偷地说:你们看麻二一天到晚慌的比狗貉子还快!另一个社员说:你们看到他在哪一天做了一件正经事的唦?
19队的大食堂就办在村头的几间草屋里,门口场子前面就是老梅树,食堂刚办的头两个月,白米饭能管饱,就是没有菜供应,社员来吃饭都是自己带菜。有一天中午还没有到开饭的时间,有个叫陈小牛的社员,因是地主成分,一直是条光棍,不知在哪里摘了一荷包辣椒,放到食堂的大灶堂里,用火炭烧熟了,捣碎再加点盐,尝了尝正美滋滋的等着开饭。突然麻二出现在他面前,一把夺过陈小牛手中的碗,把辣椒倒在地上,劈头盖脑几巴掌:老子叫你躲懒!老子叫你吃!被打倒在地的陈小牛还用手够着去捡辣椒,麻二朝他手上狠狠地跺了一脚,手上立刻流出了鲜血,陈小牛惨叫着往起爬,麻二就抓住陈小牛的头发,把他的头往墙上碰,开始还杀猪般的嚎叫,渐渐的不作声了。麻二找来一根绳子,把他绑在老梅树上就走了。看到滿脸血汚的陈小牛,耷拉着脑袋被绑在那里,大家都说他可怜,没有一个人敢去给他松绑。一直到夜深了,麻二到食堂里来,看到还绑着的陈小牛,给他解了绳子,朝他屁股上踢了一脚吼道:还不给老子快滚! 从此后这老梅树就成了麻二经常绑人的地方。到了腊月二十几,麻二嫂子生了个儿子。上半年入了党,下半年添了儿子,这一年麻二又是双喜临门。
1959年正月前后开始,大食堂就经常没有米下锅,社员全部去搞“小秋收”;捡橡子,挖金刚刺根,蕨根,剝桐麻皮,榔树皮,把这些“小秋收”砸成粉,煮成糊分给社员充饥,到了四月份,尽管老弱病残开始成批死亡,食堂以准备搞春耕的名义,还存了一些粮食,一颗都不给社员吃。“连长”、会计,炊事员白天不在食堂吃饭,到了深夜都会到食堂去煮干饭,吃了再带些回去给家属吃。有一个青年社员知道了内情,一到深夜他都会溜到食堂外面静静的等候,到了屋里人在吃饭的时候,他再进去蹭点饭吃,一次两次,尽管麻二非常反感,没有发作。再次深夜煮饭的时候,他派一个人在食堂外面黑暗处埋伏起来,那个想蹭饭吃的社员估计时间到了,就把耳朵贴到窗户上听听,躲在暗处的人一把抓住他,高声叫喊:有人偷听党小组会哟!麻二从屋里冲出来,大声喊道:你还得了呀!敢偷听我们的党小组会!是找死吧!捆起来! 可怜这个社员想蹭点饭吃没有蹭到,被捆到老梅树上,一直到第二天下午,麻二来把他熊了一顿,才松绑放人。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哪个敢有那个非分之想了,麻二他们天天夜里,放心大胆地吃干飯。一直到几十年后的现在,我们这里的人在开玩笑的时候,还会喊一句:你还得了呀!敢偷听我们的党小组会! 每次听到这句话,人们都会露出会心而又苦涩的笑。
60年的春天,是农村飢民们最受煎熬的春天,田里的红花草、麦苗、还没有长米的豌豆夾、蚕豆夾都被餓极了的人们偷回去煮着吃,有的人饿的实在来不及了,就拽几把生的吃了再说。上面领导看到大片青苗被吃光,知道问题是严重的,于是又出台了一个严刑峻法:“反偷青”“打击偷青”政策!抓住了偷青飢民先暴打一顿,然后捆着送到“土劳改队”,土劳改队是大公社设在柏垫下汤村的一个集中营。被捆着送去的飢民,有很大一部分,永远永远地长眠在,下汤村对面的那个山洼子里了。以至多少年后,人们一到那个山洼子,总有凄凄惨惨的感觉。有一天,麻二路过一块蚕豆田边,看见蚕豆棵子晃动,他大喊一声;哪一个?站起来!那人战战兢兢地站起来了,麻二一看是老尼姑,这老尼姑原来是纳福庵里的尼姑,因庵堂被拆去炼了铁,叫她还俗落户到这19队,平时说话纤声细语,从来都是循规蹈矩,今日可能是餓极了,才出此下策。麻二大步上前,一把象拎小鸡子一样把她拎到食堂门口,啪啪几个耳光打下去,问道:你一路去的还有誰?老尼姑吓昏了,结结巴巴的说:还有——嗯——嗯——还有二嫂子。 麻二气疯了!指着尼姑说:你在这里等到!说完跑回去一根绳子把他老婆捆了个结实,连拖带拽地拉到老梅树上绑了。老尼姑还在那里瑟瑟发抖,麻二摸把菜刀对着老尼姑喊道:把手放到桌上!老尼姑把直抖的手慢慢的伸到桌子上,麻二手起刀落,一下子把尼姑的手指头剁掉了四个!可怜老尼姑左手握着被砍掉手指头的右手,鲜血直流,一边哭喊,一边在地上打滚。麻二他老婆被捆了一天到晚,天黑下来了,食堂会计躬个腰走到麻二跟前轻声说道:二哥:把二嫂子放了吧?屋里还有小伢呢! 麻二半推半就地说;那你就叫她滚回去!
俗话说:人倒霉放屁就打脚后跟,人走运门板也挡不住。1961年上半年麻二又走大运了;营部的侯书记突然得了重病,几个人用担架把他送回小南乡的老家,只几天就一命呜呼了。麻二一贯和领导走的近,跟的紧,几乎是做到了早请示,晚汇报。由于领导对他的印象特别好,侯书记掛了以后就叫他补了缺。从此以后见到他点头的人多了,笑脸也多了。人们拖长了声调喊他马书记,没有人敢用短促的第二声去喊他MA书记。
61年下半年, 根据中央指示,撤了大人民公社,关闭了公共食堂,颁布了六十条,搞了“四固定”,确定农村生产资料三级所有,队为基础。原来营的书记就成了大队书记,马二哥成了大队的一把后,开会学习的机会多了,素质也提高了不少,再也不敢随便打人了,和社员讲话,也多了一些笑脸。可是不管他么样学习,还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那听风就是雨,拿个鸡毛当令箭的徳行还是改不掉。文革中他的人来疯毛病又要发作,他老婆苦苦相劝:“你再不能象吃食堂的时候那样,再去祸害人家了,要为我们一家老小作想”,他才本分了些。给四类分子掛牌子、请罪,游街都是坚持“文斗”,没有“武斗”。搞“三忠于,四无限”活动中他又来劲了;天天溜到各村子里,窥看哪家没有早请示,晚汇报,吃饭前唱沒唱歌,很是辛苦了一阵子。
学大寨,评政治工分,割资本主义尾巴这些政策,特别合他的口味,他干的也特别卖力,起早贪黑逮卖小篮子和卖小椅子的社员,把小篮子、小椅子统统没收起来一把火烧了。还到山冲里去寻找社员超出自留地以外,种的一些山芋、南瓜,玉米,只要他看到了的,哪怕是就要结果的庄稼,他都会 毫不手软地拔掉。有一次麻书记到一个生产队去“工作”,看见一个男孩在路上赶一群鸭子,就过去问男孩:这是几个鸭子?男孩说是7个,又问:你家几个人?男孩回答说:6个人,麻书记从男孩手上夺过放鸭子的小竹杆,几下就敲死了一个,一边打一边骂:规定一个人只准养一只鸭子,你MD为么事要多养一只?下次再多养了老子把它都打死光! 还有一次在公社开会,主持会议的领导提到他那个大队,有个社员半夜挑了一担小篮子 到新苏厂门口去卖。他霍的站起来,大声说:妈的!我就去把他捆来!领导连忙制止道:莫瞎搞!莫瞎搞! 后来公社有个干事对人说;这个麻书记真是个“三木武夫”!以后在他们那个干部圈里只要提起“三木武夫”大家都晓得是麻书记。
麻二在这头把交椅上,稳稳当当地坐了三十多年,一直到村书记差额选举的时候,被一个青年人打败,才心不甘情不愿的交出了宝座,用他自己的话说:退下来了。现在的麻书记已是80多岁的高龄了。没得事他也高兴拎根拐棍东走走西瞧瞧,只是和他搭腔的人不多,这叫“没有共同语言”吧!党和国家没有忘记农村基层干部所作出过的贡献,当村干部多年的人,每月都有几百块生活补助费。麻书记的生活水平比一个月只有75元老农金的农村老头高多了。 今天就写这么多,到闲暇时我再给大家讲讲“麻书记败选记” 祝诸位晚安! 2016年8月8日22:58
[此帖子已被 半边莲 在 2017/12/24 7:39:30 编辑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