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片缸瓦窑
一
脚步,向前;记忆,往后。据《广德县志》记载:清同治十三年(1874),湖北麻城窑工叶诚训及黄陂窑工郑大明先后移居广德北乡杨杆沙帽冲,两人及其后代均在此以制陶为业。听老辈们讲,此前的沙帽冲是个土匪窝,人烟稀少,蛮荒神秘。同治元年(1862)广德大疫,这里的人也没能幸免。饱经战乱之苦和大疫之痛的广德,百业待兴,很多外地人陆续迁徙至此,画地为界,占地为王,成为本地人。叶诚训和郑大明均是制陶能手,他们是如何颠沛流离来到这里的呢?是相约而至还是在他乡遇到了知音?一定是脚下那黏稠的土地让他们欣喜若狂了,他们很内行,一眼便看出这黏稠的土地所蕴藏的财富和希望。他们再也不走了,成为沙帽冲的新主。从此沙帽冲的名字渐渐被人遗忘,缸瓦窑的名气越来越响。所以百年后的缸瓦窑仍以叶、郑两大姓占主导地位,其余均被称作杂姓,也被呼作外来的。这其间,叶郑二人为了建窑制陶一定有过争执和不愉快,但无论发生怎样的事,他们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去另立山头。历经百余年,叶郑两大家仍一直相互协作,他们还结成了儿女亲家,虽为两大姓,实为一家人。
后来,官方把缸瓦窑叫陶器厂。但是,民众还是把陶器厂叫成了缸瓦窑。缸瓦窑离誓节八里路,离杨杆六里路,像只帽窝子深陷在三面高地之中,可以想象这就是当初沙帽冲得名的缘由。缸瓦窑冲出去的部分是东面大片农田。农田相接处便是钟村。钟村是站在缸瓦窑中心处(大塘埂边)唯一依稀可见的村落。与钟村相望依山而建的是兰村,钟村兰村与杨山顶隔着桐汭河(又叫沙河),传说岳飞大战钟兰村就在此处,杨山顶上至今还有跑马道和擂鼓台。当地人乐于此说,甚是荣耀。环绕缸瓦窑的村落很多,除钟村外皆要翻山越岭后方可视之。尽管缸瓦窑交通不便,但缸瓦窑的名声如雷贯耳,四里八乡的人对这里是景仰和崇拜的。尤其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前后,缸瓦窑简直就是一个奇迹,他乡的姑娘争先恐后要嫁到这里,这里的青年想尽办法要做窑师傅,还有来自湖北麻城及黄坡的叶郑后羿前赴后继不辞辛苦寻亲寻过来,只为在这里做份工讨口饭吃。
二
土凼子是缸瓦窑制作陶器取土的地方,很深很大的坑连绵着。有的地方制陶的土取尽了,便废弃了。最大的一个坑三面断崖绝壁,天长日久,积水成潭,潭水碧绿阴冷。天大旱时,缸瓦窑的其他两个水塘见底,深潭还有清凉的水可以洗菜淘米清洗衣服。只是听说,很多很多年前,一个貌美的女子或为爱情跳了下去,肝肠寸断的父母再也不去那潭边汲水,胆小的人也不敢独自去那潭边洗东西。如去,也是三五人结伴而行。而此潭就是叶诚训和郑大明在缸瓦窑首次取土制陶的地方,年代最久远,凼子最深处。
取土多半在入冬以后,这时上冻,窑坯做不成了,窑也烧不成了。工人们都到土凼子里做活。取土是有讲究的,红土一半,白土一半,白土又叫观音土,听说,五八年闹饥荒时,这种土被人取来做馍馍吃,吃得下来,拉不出来,结果人不是饿死的,活活被土胀死了。取土要用炸药,装炮眼的人喊,要放炮了,做活的人向安全的地方散开。炮响,满天泥块飞。炮毕,要采的泥料露出真容。男人们挥锄装泥,泥是湿的,多一锄都挑得你直摇晃。做活的人每人肩上一副扁担,扁担两头带钩,这种扁担被叫着扁担钩子。扁担钩子钩住装有白泥或红泥的箢箕,一人往前挑一小段路,交给下一位继续。因为采泥的土凼子很深,上下坡较堵,坡上一二十人或更多,接龙一样才能将土料运上土场。运上土场的土料分红白两色堆成小山那样高,以备来年晾晒加工。
土场是晒泥的地方,大而平。每年春上,阳光好的日子,工人们将白泥和红泥以一比一的比例挑到土场上晒干,一排白泥,一排红泥。白泥不是丁山白泥的那种白,丁山的白泥白得纯粹,没有杂色也没有多少粘性。这里的白泥白多红少,叫花泥还差不多,粘性很好,沾到手上脚底要花很大力气才能洗干净。红泥粘性次于白泥,红得艳丽好看,很多人会取回去腌咸鸭蛋,腌出的咸鸭蛋,蛋黄变成了红的,直滴油,好吃。红泥白泥一比一的比例,也从来没有人称量过,都是凭经验估摸着混和在一起,晒干,砸碎,然后装箢箕挑到机房机成粉末。机房是灰尘最大的地方,大多是几个女人和一二个男人在做这项工作,叫做大工。做大工的女人可以拿到和男人一样的工资。女人做大工,要有条件,身体要好,能吃苦,下得了架子。做大工的女人让人刮目相看,她们个个都是女汉子,做起活来,不输男人;开起玩笑来,男人却要怕三分。有的男人嘴贱,总好嘴上占点女人的便宜,惹恼了其中一位,便会有三五个冲上去,现场活剥,泥巴塞他一裤裆。男人才不会恼,反而快活的要死,一起干活的男男女女也都快活的要死,笑声上窜下跳四处飞溅。尽管大家做的活并不轻松,但因为每天有那么多快活话说,辛苦的活似乎也轻松了许多。泥块机成泥粉,泥粉掺水搅成泥浆,泥浆灌入镇泥池,镇泥池有四个,长方形,小半亩地大。镇后水是水,泥是泥。水放走,泥留在池里结成块。然后起泥,运往各车间。至此,泥才有机会翻身当泥坯。
三
要将泥做成各种坛坛罐罐的坯子不是一件易事。师傅们的手巧而有力。从镇泥池运来的泥要像揉面一样揉熟,这个过程叫揉转子。揉转子的目的是看泥里面有没有石子,如果有石子,就要取出来,免得做成成品后出现沙眼漏水。揉好的泥,该上车子转的转,该上座子打的打。
车子就是一个圆形的大木转盘(又叫车桶子),人坐在车子边,用一根圆长棒对准车边上的碗底(又名碗兜子,凹进去)用力转,速度要快便快,要慢便慢,看师傅的手艺是否能够驾驭转速。太快了,手来不及做。太慢了,泥在手下成不了形。熟泥上了车子中间的车板,师傅沾上水的两只手和泥一起上下飞舞,泥在师傅手下翻花一样一会儿变出一个坛坛,一会儿生出一个罐罐,真是好神奇。若是做养水坛子,先做坛身。坛身又叫葫芦。葫芦身干,第二天才可以按沿子。再干,才可以上铀。铀干,这些泥坯子才可以进窑烧成陶器。
坛坛罐罐是小件,缸是大件。缸按装水多少分大小。半担水缸就是装五十斤水的缸,是缸中的小妹妹。千斤水缸能装一千斤水,是缸中的大哥,又名太平缸,用于装水防火,这种缸要特别订做才会生产。上座子锤打出的是缸。缸是一圈一圈往上打出来的,师傅围着座子一片泥一片泥转着仔细锤打,用力均匀,噼里啪啦有节奏,声音传出车间老远。技艺高的师傅像五担水的缸一天可以打出五个,好厉害。同样,泥坯稍干,上缸沿子。再干,上铀水。铀水干,大大小小的缸坯子将迎来人生中的轰烈时刻。
四
缸瓦窑的龙窑又名隧道窑,有两条。一条长四十五米,另一条长三十米。三十米的龙窑年青些,只用了几年便废弃了。四十五米的龙窑古老又健康,远看气势夺人,近看威风凛凛,是缸瓦窑的标志和象征。龙窑有大门,中门,小门三个门。大门,最大,中门次之。大门中门进出较方便,门口皆有窑棚,窑棚竹子搭建,上面铺油毛毡,可以遮风避雨。小门门最小,地势低,无棚,人进出皆要弯腰弓背,很吃力。小门装小件,如花盆,坛盖子,火炉,茶壶,夜壶,涵管等。中门装中件,大门装大件,大件里面装中件,中件里面套小件,小件套更小的件。总之,要成梅花型装,空间被利用得恰到好处。梅花型空出的部分是赶火眼,赶火时要塞松枝进来,免得泥坯无故受伤。
出窑装窑要一天时间。窑里温度很高,窑里的师傅最累最辛苦,身上的汗水从来没有干过。出窑时在清晨,人都是排成一排,窑货甚至还有点烫的从你手传他手,场面热气腾腾。小缸随手拎起便走,大缸却要被手法好的师傅转着轱辘一样哗啦啦转出窑棚归列。出了窑的窑货哪怕没有阳光的照射也个个光亮,诱人欢喜。它们容光焕发地被运到窑货院子等待验明正身(验货)。验货的过程很简单,师傅拿个碎瓦片在坛坛罐罐上来回敲击,听音,断是好货还是孬货。声音轻脆悦耳没有一丝杂质的是好货,声音撕扯不清闷里闷气的一定是次品。师傅听完打击音就用手中的瓦片在窑货上划上数字,数字是几,就是几成品。每一成的价格都不一样。最好的货叫十成品,次品打个叉。验货完毕,院门打开。来自四面八方的窑货贩子早就迫不及待了,他们争先恐后冲进窑货院子开始了疯抢,场面激烈。抢到窑货就是抢到钱,为了抢货伤了和气出手相打的人不在少数。这一天是缸瓦窑最热闹的一天,也是窑货们出尽风头的一天。四天一窑,或七天两窑,窑货总还不够卖。缸瓦窑的鼎盛时期莫过于此——这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前后的事了!
五
时代的脚步往前行走时不会等待任何一个落伍者,除非你跟上,除非你革新。否则落伍者无可避免地将被甩得远远的,最后终将被扔进历史旮旯落满蛛网尘埃。缸瓦窑没有逃脱自己的宿命,从八十年代后期开始,它就像一个体弱多病的老人一样没落迟暮了。笨拙的没有多少美感的窑货虽然有着实用价值,但与人们越来越精致便捷的生活开始格格不入。后来的几十年,缸瓦窑虽几经转手承包,也没能起死回生。明日黄花不再盛开,缸瓦窑最后以破产告终。
曾经三百多人的缸瓦窑如今仅有二十位不到的人居住,且多是老者。原来红红火火的车间倒的倒,拆的拆。那条曾经生龙活虎的龙窑已经没有了,只剩下大片的焦土瓦砾碎片。土凼子依然在,土场也依然在,但安静得有些怕人。红极一时的窑货院子狼藉不堪,除了破罐子破摔和乱树杂草外,鬼影子也找不到一个……叶郑两大姓包括那些杂姓们的子孙有多远走多远了,他们在别处拼搏事业过着甜美的好日子。身怀纯技的窑师傅空怀一身本领却再也找不到施展才华的地方,他们就像当初来缸瓦窑寻找生计的人一样,在他处谋生。不再被需要其实就是被抛弃。缸瓦窑,无可避免地成为了过去。如今,当我们的双脚踏上缸瓦窑的土地时,脚下陶器碎片咯着的感觉有点生硬有点疼痛。
脚步,继续向前;记忆,就此打住。缸瓦窑的树木越来越茂盛,很多鸟儿来这里安家。[此帖子已被 舒弘 在 2014-1-2 10:02:15 编辑过]
[此帖子已被 舒弘 在 2014-1-2 10:32:03 编辑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