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新景忆旧事
弯弯曲曲的汭河,用静静流淌的河水为两岸的村庄、农田、果园服务了数千年,所以人们都说汭河是两岸人民的母亲河。依偎在母亲河两岸勤劳的人们,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再加上有汭河的丰厚馈赠,基本能过上温飽的生活。当然这风调雨顺,男耕女织,童叟无忧的情景只能出现在“政通人和”的太平年间。
1954年初秋,经过农夫们春播夏耘,施肥除草,异常辛苦的田间劳动,汭河兩岸数万亩长势良好的水稻都被已经黄梢的稻穗压弯了腰,再过二十几天就可以开镰收割了。农夫们高兴地准备着收割工具和存放稻谷的地方。
哪晓得“天有不测風云”;夏天刚过没几天,初秋的艳阳就被黑沉沉的乌云遮住,连续几天昏天黑地。大雨、大风、雷电撗扫人间, 大树被狂风拔起,许多房屋被摧毁。几天的瓢泼大雨汇集到山川、田野、河流,放眼望去远近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分不清哪里是田野,哪里是河流。大水过后,人们看到自己的荘稼都被泥沙覆盖了,哀叹道:今年的丰收美梦算是破灭了,温飽更是沒有指望了。在我们山里面遭这么大的水災是几輩子人都没有见过的。那时候信息闭塞,谣传象绿头苍蝇一样到处乱飞。有人说山外面破了好几百个圩,还有人说淹了半个中国,更甚者说:汉口的大街上也能通小火輪。又过了一段时间,许多外县的灾民,顺着河岸的大路上赶来了几百头耕牛,说是灾区大水到现在还沒有退,耕牛没有草吃,赶到山里面来放在农家寄养,到明年春耕的时候再领回去。这项措施是地方政府按排的。
地方政府要老百姓开展生产“自救”,渡过灾荒。还要恢复被洪水毁坏的田地,不能影响明年的农业生产。同时出台一项硬性政策:工农商学人等都有垦荒任务。所垦荒地归自己,三年不用交公粮。当时政府干部的中心工作就是不断捡查督促垦荒进度,完成的垦荒面积要及时上报。集镇上的工商业户自己不能扛锄头去垦荒,只好出钱雇人代劳,任务完成后再也没有去看一眼。
住在汭河边上的趙老三,年近五十,中等个头,身体壮硕。由于世代务农,他对土地的感情也就格外地深厚。由于在近五十年的人生时间里吃飽的日子少,挨餓的时候多,所以他把粮食看的比金子还贵重。夫妻俩撫养着五个子女,一家7口人一年到头难得吃上一顿白米飯。黄花头、白花菜、黄荆条叶 ,掺点米煮“干飯”。萵马菜叶、苋菜、南瓜、黄瓜掺点面煮成糊,一人喝一碗就能打发一餐。土改的时候分到了几亩田,他欢天喜地,一天到晚在田里忙活,象宝贝疙瘩一样侍弄着。田地不亏勤劳的人,他的几亩田,每年的收成总会比别人多个三五斗。就这样,他家年年因青黄不继而“断顿”的日子,一年少似一年。“飯”里掺的野菜也一年少似一年。日子过的象芝麻开花——节节高。这趙老三也就从内心里感谢共产党毛主席。更是从内心里相信共产党毛主席的政策是好政策,说话是算数的。
在这场洪水里, 趙老三的几亩田也遭到了灭顶之災----除颗粒无收之外,田里还被洪水冲来了一尺多厚的砂砾。政府干部来宣传生产“自救”,恢复水毁田地,开荒等政策。他听到后是衷心拥护,非常高兴。特别是对开荒田地归己,“三年不交公粮”的政策感兴趣。老实憨厚的趙老三逢人便说:现在的政府真好!没得话说。
趙老三夫妻俩每天都是鸡叫二遍起床。准备好挑土工具,给一家人烧点吃的,天刚蒙蒙亮就率领几个还没有成年的子女到田里挑沙石。中午就在田里吃点早上从家里带来的中伙,下午干到掌灯时分放工,一家人模着黑回家。就这样苦干了几个月,总算把“水毁”的田恢复了。
接下来就按政府的政策“开荒”。趙老三早就选好了靠近自己田边的一块河滩地。他心想:这河滩地上虽说铺滿了碗口大的鹅卵石,开荒改田的工程很大,可这块地离水源近,和自已田搭界,便于管理。他在“恢复”自己田的时候便留了个心,把细砂土挑到这块将要“开荒”的河滩地上。接着趙老三又率领全家起五更,摸半夜,披星星,戴月亮地一直干到第二年春播季节,总算把这块河滩地搞的有点象个田的模样了。其它村民看了都摇头说:这河滩上要是能栽秧,还会等到今朝你趙老三来搞?肯定是误了工又丢了种!趙老三一直不睬他们。村上的钱老先生用竹竿量了量说:老三!你开的这块田有三亩多呢。把个趙老三喜欢得只点头。他心里盘算:三亩多田,搞得好能收一千多斤稻子呢。够一家大小两三个月的口粮了。 芒种刚过,趙老三费尽了力,总算插上了秧。可问题又来了;原来这河滩地象筛子一样,根本装不住水。古话说:要是黄秧巴了脚(刚栽上秧,田里就没有水)狗也没有米汤喝。 要是没有收成,一家人不是白忙一冬一春吗?那时候穷,最好的提水工具是木制水車,一般家庭根本买不起。 趙老三苦思冥想,受到小孩玩具水机关的启发。砍回两根大毛竹,做了两个大号的“水机关”。 又是一家人輪流上阵,用水桶戽,用“水机关”抽,总算救活了秧苗。到了秋天这块田竟真的收了千把斤稻子。 趙老三抓把稻谷仔细地看了又看,扔两颗到嘴里嗑了嗑,滿意地说;今年头一年,明年还能多收两佰斤。第二年秋,果然比上年多收了几佰斤。老趙家吃野菜飯的日子越来越少了,时不时还能杀只鸡宰只鸭改善一下生活。 这些都被一些人看在眼里,记在了心里,用现在的话说是有人害“红眼病”了。
一些人说:国家政策是叫人开荒地,种旱庄稼,三年不交公粮,没有说开水田栽秧,种水稻也三年不交公粮。群众说说倒不要紧,一些干部也这么认为,这个问题就大了。干部派人多次把趙老三叫到办公室,要他补交三亩多田这两年的“公粮”。折算下来,把那三亩多田的总收入交了还不够。趙老三那个气啊,嚷道;我死就不相信国家会说话不算数!
到第三年秋天,稻子刚割完,趙老三就大祸临头了;以“抗粮不交”“破坏合作化”等罪名遭到逮捕法办。家里一圈稻子也被“公家人”挑走,说是补交了公粮。 “公判”大会是一天夜里在柏垫戏楼子上举行的,戏楼子上方挂着两盞雪亮的汽油灯,一张桌子中间站立的是审判员李某某,旁边站立的是陪审员牛某某、陳某某。前面跪一排五花大绑的“罪犯”,两边站四个持枪的民兵。我一个小同学的父亲——63岁的老中医也跪在那一排“罪犯”中,他们算是“同科进士”吧。
审判员一个一个地宣读判决书,最后一句都是问:上不上诉? 被问的人都说不上诉。临到宣判趙老三,末了照例问一句:上不上诉? 趙老三连忙回答:算数!算数!(台下的人都听说是算数,不是上诉)审判员一摆手,四个民兵将趙老三按倒,一只脚踩在趙老三的身上,象梱柴禾一样紧勒梱绑在趙老三身上的绳索,一边用力拽紧绳子,一边恶狠狠地说:叫你上诉!叫你上诉!趙老三一声接一声地惨叫着, 民兵把梱得象粽子一样的趙老三拎起来,审判员又问:上不上诉? 此时的趙老三还是回答:算数! 几个凶狠的民兵又把趙老三按倒在地,象前一次一样用绳子狠狠地勒他,趙老三的惨叫声一声比一声微弱了,再次把他拎起来的时候,他已经站不住了。审判员也没有再问上不上诉,就结束了审判。趙老三到了牢里没有多久就死了。幸亏他们村上有位在城里工作的好心人,探得趙老三的尸体扔在什么地方。回来喊人去把尸体抬回来,安埋在去田畈的大路边。前段时间我从趙老三坟前经过,回想起这个故事,似乎隐隐约约还听到趙老三惨叫着喊:算数!的声音。 唉!不知趙老三当年为什么要念念不忘地喊“算数”?死到临头了还没有忘记“算数”这两个字?
白云苍狗,沧海桑田,世事如烟。六十多年过去了,真是弹指一揮间。汭河水依旧静静地流淌着,岸边人间悲惨的故事大部分都扔到河里变成了浪花一朵。当年趙老三搭上了性命的三亩田,现在又恢复了其本来面貌——河滩地。当年的趙老三、整趙老三的干部、审判员、陪审员、凶神恶煞的四个民兵,他们都统统到了另一个世界。不知趙老三还坚持不坚持拼命地喊算数?其它的人会不会因为在人间的恶行而感到羞愧和自责?
那段汭河边上的河滩地共有几百亩,现在正在开发成“度假村”。以后来度假村过慢生活的红男绿女们,在这里看着静静流淌地汭河水,享受着恬静的田园风光,品尝着乡村綠色美味。不知愿不愿意听听半个世记前的趙老三和他的故事。
2017·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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